柳士同:仇恨、暴力和苦难 - zmike1993/hello-world GitHub Wiki

转载自: CND刊物和论坛

人之性,原本是善还是恶,历来众说纷纭。其实,人性中既有善的一面,又有恶的一面,关键看他生存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中;也就是说,人所处的外部环境,才是引发人性善恶的决定性因素。恰如古人所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涉及今天,我们之所以倡导构建一个和谐社会,其目的就是为了创造这样一个环境,让人性中善的一面得以充分地发扬和光大。

然而回顾一下几千年的历史,不难发现我们的社会所提供的,并非一个抑恶扬善的环境,时时处处仿佛都充满了邪恶的诱因。在几千年漫长的极权社会里,恶,可以大行其道,社会上无时无刻不是充满了仇恨和暴力,乃至连绵不断的战争。我们常说中华民族是一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可这多灾多难的境遇,不正是仇恨、暴力和战争造成的吗?更值得我们深思的是,当我们在谴责假丑恶、歌颂真善美的同时,为什么又往往会情不自禁地煽动仇恨、宣扬暴力和赞美苦难呢?

自古至今,史家为我们留下的那些汗牛充栋的史书,一部部几乎都是暴力与战争的历史;文人为我们留下的那些家喻户晓的故事,则几乎都是对恩怨情仇的津津乐道。仅以最为中国的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三国》与《水浒》为例,这两部以历史为背景的小说,抛开其正统的皇权思想不说,那些对权术与暴力、血腥与仇杀的倾情描写,那些对各种战争的“宏大叙事”,还不足以令人触目惊心的吗?

有史可据的,从秦国开始就是以将士砍下的“敌人”头颅的数量来论功行赏的,为了领功请赏自然是杀人越多功劳越大了,因此,中国每一次的改朝换代,人口几乎都要锐减大半。“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就是一代枭雄曹操对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真实描写。军阀混战,三国鼎立,竟造成如此生灵涂炭的凋敝景象,这难道是我们应该赞誉和欣赏的吗?梁山好汉“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不说,又有几个贪官死在他们的刀下?

李逵的两把板斧一路砍去,倒在血泊中的不全是无辜百姓么?正是诸如此类的宣讲和文本,长期以来误导了广大读者的价值取向,直到当今充斥荧屏和出版物的武侠题材,依旧脱离不了此类“恩怨情仇”的窠臼,因为只要拥有强权或武力,便是英雄豪杰了。说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但炮制者所热衷热卖的,又恰恰是这“何时”也难“了”的“冤冤相报”。当然,历史与现实的真实中,也确实不断地延续着这种“冤冤相报”,某些欲成大事者,更是善于利用和制造这种“冤冤相报”,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满足自己对权力的欲望。

仇恨历来是有“私仇”和“公仇”之分的,武侠小说所描写的大多是私仇,即个人或家族之间仇恨;革命文学宣扬的则是公仇,即阶级仇、民族恨。这样,利用、煽动、甚至以激化矛盾的手段来制造这种仇恨,就成为革命的题中应有之义。《水浒传》中的宋江就深谙其道,“霹雳火夜走瓦砾场”和“黑旋风残杀小衙内”这两个故事,是最能说明宋江之流是如何制造仇恨,如何将一个个好汉“逼”上梁山的了。

现代革命似乎也并未逃脱这一窠臼,“土改”可以提供这方面最有力的佐证。所谓“土改”就是“打土豪(或曰‘斗地主’)、分田地”,而要发动起这一“暴风骤雨”般的群众运动,其关键词则是“诉苦”。就是“诉说自己被阶级敌人迫害、剥削的历史,因而激起别人的阶级仇恨,同时也坚定了自己的阶级立场”。用当时所总结的经验来说,就是“越诉越苦,越苦越冤,越怨越恨,越恨越有气,越有气越有劲斗地主”。于是,阶级仇恨就这样被煽动起来了,土改的最终目的——“启发农民认识到自己贫穷的根源在于受剥削,进而达成对地主阶级的仇恨心理”——也就达到了。(见叶匡政《土改学:诉苦》)从当年各地领导总结和推广的“诉苦”“经验”来看,有些农民实际上并无什么“苦大仇深”,有些农民的“苦”跟地主阶级并无直接关系,但他们都不由自主地被纳入了这种集体无意识。而阶级仇恨一旦被煽动起来,“群情激愤”一旦达到疯狂的状态,那就很难控制了,因此许多地方的土改都出现了所谓“过火”的行为,比如当时的冀晋区的“阜山县不到半月打死300余人,平山县三天就打死100多人,冀晋区在复查运动中被杀者多达4000多人,直接受到这种乱打乱杀风潮冲击的就有七八个县几十万人之多”。(见杨奎松:《1946——1948年中共中央土改政策变动的历史考察》)许多地主在土改运动中被“乱打乱杀”,而那些幸免于难得以逃亡的地主或其子弟,便带领“还乡团”反过来复仇,这样,“你死我活”的阶级对立与阶级斗争自然就愈演愈烈。这种对立与斗争,也许正迎合了某些人或某些集团的政治需要,但给人类社会造成的,却是无休无止的痛苦和灾难。由于人所具有的忌妒心、自卑感、对权力和金钱的欲望、以及浪漫的幻想、青春的激情等等,都很容易被利用和煽动成这种莫名其妙的仇恨,并汇聚成一种可怕的集体无意识,因此,我们必须尽快走出这种充满敌对情绪的仇恨怪圈,趋于理性,走上向民主与法治。近年来,已有不少学者和作家对“土改”进行了深入的反思,以他们求实求真的天良之作,让我们了解到更多的历史真相,进一步认识到仇恨与暴力所造成的种种恶果。

仇恨的产生原本来自人性中的征服欲和权力欲,这种欲望必然促使人们崇尚武力和暴力。如果一个社会允许凭借武力征服他人,允许凭借暴力夺取政权,那么某些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征服欲和权力欲,就必然会滥用武力和滥施暴力,这样,仇恨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所谓“成王败寇”,所谓“弱肉强食”,正是各式各样专制社会的真实写照。当一方可以无端地煽动仇恨时,另一方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进行复仇。这样,仇恨引发复仇,复仇又引发新的仇恨,相互之间都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如此循环往复,“怨怨相报”“了”得了么?

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一些军事独裁的国家,之所以政变不断,盖源于此。因为通过暴力(或曰“枪杆子”)夺取的政权,如果不及时走上宪政民主的道路的话,那么它只能通往暴政,而暴政迟早都将引发新一轮更大的暴力。某些野心勃勃的政客,当他们尝到暴力的甜头之后,对暴力就越发地情有独钟,甚至怀有一种“暴力崇拜”的情结。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我们一边口口声声地倡导和谐社会的构建,一边却在媒体上反复品味《三国》、宣讲《水浒》,相关的电视连续剧更是拍了一遭又一遭。难道国人就如此地热衷于权术和暴力?再不就是历来所宣扬的“斗争哲学”使然?整日沉溺在仇恨和斗争之中,明明可以化解的矛盾却偏偏要激化它,似乎非如此不能显示自己的强势权威;明明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却偏偏要大动干戈。在当今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共同主题之下,这种“斗争”思维必须彻底改变,才可能适应社会的进步。对立的双方何必偏要选择你死我活的斗争方式呢?折衷、调和不好吗?必要时双方都不妨相互妥协和退让一步,通过对话、交流与沟通,达到谅解、互补与双赢,那么,仇恨也就自然会消泯,暴力也就无从产生了。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一度竭力灌输“斗争哲学”——如笔者这一代人无一不是在“仇恨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可到了八九十年代忽然又宣扬起“苦难美学”了,当年因煽动仇恨广泛斗争所造成的苦难,在某些作家和学者的笔下居然成了“财富”,可供欣赏和把玩。那些公开赞扬苦难的人,尤其是一些小有名气的作家,似乎他们之所以“成名”,之所以“成绩斐然”,正是由于他们曾饱经磨难。这些人的自我感觉未免过于良好了,一个人事业上的成就跟他(她)经历没经历过苦难,根本就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就以作家为例吧,法国的雨果和巴尔扎克经历过什么苦难吗?俄国的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经历过什么苦难吗?我们那些自以为吃过苦并最终成了名的作家,其成就恐怕无法望及他们的项背吧?一个人为了历练自己,主动前往某些艰难困苦的地方,和一个人平白无故地承受人为的灾难,这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文学史上所谓的“国家不幸诗家幸”,窃以为并非是在得意于社会的动乱激发了诗人的创作,而是在庆幸当“国家不幸”时,专制王朝对文人控制的相对宽松——创作环境的宽松自如——这大致是中国的诗人与作家仅有的一点可怜的要求了。这也正是为什么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诸子百家,而安史之乱成就了杜甫的原因。然而,倘若杜甫不幸死在了逃难的流亡途中或沦陷的长安城里,中国还会有“诗圣”和他写下的“诗史”么?同样,倘若索尔仁尼琴在集中营了也不幸被折磨致死,世界文学史上还会有《古拉格群岛》这样的巨著问世么?我想,索尔仁尼琴决不会因为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而去感谢惨无人道的“古拉格群岛”,认为是“古拉格群岛”为他积累了苦难的“财富”吧?他之所以写出这部不朽之作,目的正是为了让诸如此类苦难的悲剧不再重演。自然科学家就更不待言了,独裁专制的国家、战乱频仍的社会,是不可能产生科学巨匠的。李政道先生正是有条件在安定舒适的环境中从事他的研究,才成为第一个问鼎诺贝尔奖的华人;而他的老师,身为天才物理学家的束星北先生,经历了将近三十年的痛苦磨难,其成就却根本无法跟他本人的才华相称。

面对这些真实确凿的历史,我们怎么能轻易地去颂扬苦难呢?孟子所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空乏其身”,不过是为了勉励那些身陷困苦之中的人不要气馁和沉沦,仅此而言,孟子的这句话确乎值得记取。可几千年来,某些人却常常以此来愚弄民众,让人们安于贫困和苦难,似乎惟有这样才能成就大事。民间所谓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啻是这一训导的翻版。那些颂扬苦难并把苦难当作财富的人,有的要么是忘记了当年的苦难,要么他本人当年也曾参与过制造那些苦难。如今既然已成为“人上人”,那还不该怀念一下当年的“苦中苦”么?

笔者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斗争哲学”和“苦难美学”,对于“斗争”我们最好彻底清除其中的“火药味”,将其限定在思想层面,取其反对和批判的内涵;对于“苦难”则必须抛除其人为的因素,更不能拿它来炫耀和把玩。美国的《独立宣言》中有这样一句话:当“政府企图把人命置于专制暴政之下时,人民就有权也有义务去推翻这样的政府”。然而,我们可以用暴力去推翻暴政,却无法也不可能用暴力去建立民主与自由。如果有人以斗争的名义去煽动仇恨,以暴力的形式去制造苦难,那我们更是绝然不能认同和容忍的。我们只能将苦难变成一种意义——一种对历史的反思、对当下的拷问和对未来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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