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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遗孤09
裴稷后来趴在蛟奴的枕边,睡着了。他梦见了裴家村,梦见了他当年的小伙伴们:他们一起在村头的空地上,唱着童谣跳房子。
“衣非衣,粮无粮,
贵子走荒野,林衰叶叶黄。
主人梦中死,藤生悬户上。”
所有人都唱得很开心,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首童谣将会给裴家村带来灭顶之灾。
在场的只有裴稷一个人觉得不安:“你们别唱了。”
可是没有人理会,所有的孩子都更加高亢、兴奋地唱着那首童谣,唱得越来越快,快得连字句都听不清,甜美的童音最后变成了刺耳的鬼叫。
裴稷害怕极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身边的并不是真正的玩伴们,而是一群披着人皮,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扭头就跑,想逃回自己家,可是刚刚跑进村里,就看见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火海。大邕士兵举着滴血的刀剑,在废墟中翻找,无论男女老少,见人就砍。甚至已经死去的人,他们还要补上几刀,恨不得把这一群穷苦无知的贫民碎尸万段。
他们比恶鬼还可怕。
裴稷只好继续逃,他记得只要逃到那条小河里,躲在水面之下,就能等到卢菁将军来。可是他无论怎么跑也跑不到。很快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一双双手拉住。
“粟子,带我们一起走……”
“我不想死,粟子,我不想死……”
“给我出个主意,我知道你主意最多。怎么办,粟子,我不想死……”
他听见了无数孩子的哭声。他的同伴们——已经变成恶鬼的同伴们在向他哭泣。他低头一看,自己的两腿已经被无数只从地下伸出来的苍白的、半透明的鬼手牢牢抓住。他跑不掉了。
那一瞬间,裴稷反倒再不想跑了。
他四处张望,想找到卢菁将军,然后对他说,自己早就活不成了,所以卢菁将军不用过来救他。
可是他并没有看见卢菁将军,反而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她一身荆南女武者的装扮,头上是七曜银冠,窄袖收腰的猎装外面系着百花五毒长围带,模样很像嘉山关的沈窈娘子。她盯着裴稷,忽然笑了起来。
“蛟奴在这里。”
她提起滴着血,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围带和猎装的下摆。裴稷看见少女的裤子早就滑落到脚踝,露出伤痕累累的两腿。似乎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落在少女的裤子上,像是孕妇被剖开肚子、硬生生扯出来的胎儿。 (就是这一段没过审)
裴稷心惊肉跳,不敢再看。
不知道为什么,裴稷知道那团“东西”,就是蛟奴。
耳边的鬼叫声越来越大。地面上伸出来更多的鬼手,抓住了那个少女,也抓住了她脚下的胎儿。少女的身影在一片起此彼伏的惨叫声中渐渐模糊……
“蛟奴!蛟奴!”
裴稷大声叫着,他拼命挣脱抓住他的鬼手。开什么玩笑,蛟奴怎么可以被恶鬼拖进地狱!就算裴家村已经成了一座鬼城,就算他要扔下已死的同伴,他也必须把蛟奴带出去。可是一双双鬼手抓得他移不动步伐。他一跤跌倒,只能一寸寸地向蛟奴的方向爬过去。一只又一只鬼手抓住他,掐他的脖子,抓他的脸,要撕烂他的皮肉。
“蛟奴,别怕!”他咬牙坚持着。就快到了,他几乎能碰到蛟奴了。
“粟子,粟子……”卢菁将军的声音忽然近在耳边。一双温暖有力的把他抱了起来。
梦里的鬼叫声、从四处伸过来的鬼手如同遇见了艾草烟的飞虫,避之唯恐不及,全逃散无踪了。混乱阴冷的梦境被清晨的阳光不容置疑地破碎。睁开眼睛的时候,裴稷甚至连刚刚做了什么梦都不记得了。因为他看见了卢菁将军。
是真的卢菁将军!卢菁就坐在床榻边缘,看着自己。
他浑身都很痛,像是被无数只手抓过打过,但是又很暖。他向四周看了一圈:卢婶娘靠在坐床上睡着了,还披着那件家常斗篷。而他,显然是被卢菁将军抱到了床上。他躺在蛟奴身边,身上盖着一床被子。
他赶紧去摸蛟奴的额头和脸颊,还是冰凉冰凉的。
“蛟奴怎么还是这样?他身上还是凉的……”
“粟子,”卢菁将军拍拍他的肩膀,“你刚刚是不是做了噩梦?我听见你一边哭一边叫着蛟奴。你别太担心,我看蛟奴还好。倒是你,在床边上跪了一夜,发了低烧,现在当然摸什么都是凉的。”
裴稷喜出望外。再仔细看看熟睡的蛟奴:果然,嘴唇颜色红润了许多。难道他的心愿成真了?蛟奴的重魄真的到了他的身上,蛟奴真的能好了吗?
裴稷忽然又有点心酸。他不知道重魄这种东西到底有没有那么厉害,会不会真的能把人克死。如果是真的话,他没过几年就会死掉,他就再也见不到卢将军和蛟奴了。
想到这里,裴稷几乎要哭出来,可是他又不想让卢菁将军知道他“可能会死”的事。他咬咬牙,把夺眶而出的眼泪又咽了回去。
似乎在睡梦里感觉到了动静,蛟奴闭着眼睛,眼皮底下的眼珠转了转,翻了个身,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搭在裴稷身上。
卢菁将军忍俊不禁,正要把蛟奴的手放回被子里,蛟奴却发出了一声细弱的梦呓:“抱抱……粟子哥哥,抱抱……”
卢菁将军笑得眼睛弯了起来。他摸了摸蛟奴的小脸:“你和粟子哥哥比亲兄弟还亲呢。”
他把裴稷的被子展到蛟奴身上:“抱着他吧,粟子。蛟奴确实该有像兄长一样的人陪伴他。”
裴稷从被子底下搂住蛟奴。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了,卢菁将军坐在床边,守着他们两个,而他怀里搂着大病初愈,睡得十分香甜的蛟奴。尽管因为发烧,他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
“谢谢你守着蛟奴,时间还早,你也好好睡吧。”
有卢菁将军镇在旁边,就连“重魄”这样可怕的传说也不能让裴稷难过恐惧了。
对啊,他想起来了,卢将军收留他的第一天就说过,什么鬼神,什么谶语、妖术,都是无稽之谈。荆南的那些巫蛊妖术,当故事听听就好了,可是不必当真。
一定是这样的。重魄不过是荆南的神怪故事而已。卢将军说的话,怎么会有错呢!蛟奴会好的,他也不会死。
想到这里,感到卢将军怜爱地摸着他和蛟奴的头,裴稷安心地闭上眼睛,蛟奴凑过来,把头靠到他的下巴底下。柔软的碎头发蹭着他的脖子,痒痒的。他还能闻见蛟奴身上让人心疼的药味。他拍拍蛟奴的后背,快就睡着了。
裴稷没有想到为什么卢菁将军会在这个时候回到府中,也没有注意到,卢菁将军并没有换掉觐见皇帝才穿的朝服。
看见两个孩子互相抱着,甜甜地睡了。卢菁长出一口气。
卢婶娘惊醒了。她看见丈夫把粟子抱到了床上,和蛟奴睡在一起,并没有太惊讶。她惊讶的是,丈夫在此时竟然出现在家中,
“卢郎,莫不是行宫出了什么事。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卢菁点点头。妻子不愧是宗室之女,对朝堂之事的敏锐不让须眉。她猜得不错。现在能到家里,必然是半夜就从京郊的行宫入城。而那个时候城门应该是关着的。能入城只能说明他带着连夜入城甚至入宫的令牌。
“暖妹妹,我只是回来看一眼。若是蛟奴现在没有大碍,我还要赶回行宫。只不过……”卢菁稍微迟疑了片刻。“你让可娘转告事尧,最近,陛下又有些猜忌人了,就连罗元帅也卷进两位皇子的争执中。召王林弘清和太子林弘湛之间,我担心会……”
林熙江看着丈夫担忧的神色,也叹了一口气。她未嫁之时,娘家地位颇高,母亲可以带着她和几个兄弟出入宫禁,面见后妃、皇子和公主,甚至能得到武帝的召见。母亲说她小时候还被武帝和当时的太后,也就是文帝的孝惠皇后,抱在怀里过,可是她记不清是否真有这样的事,毕竟孝惠皇后健在的时候,她还太小,分不清各种人物的身份。
论起辈分,她是这些皇子的远房堂姐妹,出嫁时甚至被武帝赐予了临汀郡主的封号。
武帝林昌钧皇嗣不少,但活下来的多是公主,没有夭亡的皇子只有两个:皇长子林弘清当时二十八岁,年富力强,声望也还不错,只可惜母妃出身不好,起初不过是一名地位极为低微、且读书不多的宫人杨氏。杨氏后来也没有在宫中长太多的见识,。林昌钧虽然喜欢林弘清,却清楚杨氏绝对不够母仪天下,勉勉强强只封到嫔位。接下来从二皇子到六皇子,都不幸夭折了。至于七皇子林弘湛,年方弱冠,生母刘淑妃虽然身份高贵,知书达理,但一直不得林昌钧青眼——更准确地说,武帝林昌钧对这对母子是不方便言明的厌恶。因此,林弘湛的太子之位一开始就封得十分不情不愿。
林熙江内心深处很是可怜她的这位小堂弟:当时的太子、后来的皇帝林弘湛只比熙江小一岁半,生得一表人才。平心而论,甚至比她的卢郎还好看不少。她小时候第一次看见林弘湛的时候,被这位堂弟的容貌风采惊艳得说不出话。她那一手精妙而准确、能让蛟奴看着画像就认出爹爹的工笔人像,还是林弘湛教的。
林熙江长叹一声:“湛弟弟素来不得陛下喜欢。这么些年,杨嫔和清哥哥的手下给他泼了多少盆脏水,他挨了多少人的冷眼和刁难。别说本朝,就算前朝也没有湛弟弟这样辛苦的太子。万一陛下生了废立之心,我怕他有性命之忧。”
卢菁听了也满脸忧色:“两位皇子多年结怨。不管谁输谁赢,朝堂上的一场风暴不可避免。事尧才露头角,根基不稳,难免有人欺负他朝中无人,先是存心拉拢他,利用他在党争里给自己办事,事后把他当做替罪羔羊,卸磨杀驴。若真如此,就可惜了他的一腔热血,一身本领。暖妹妹,我这就要回行宫了,你赶紧告诉可娘和事尧,现在情势不明朗,无论被任何人劝说或者恐吓,事尧都不能轻易投靠。就连可娘也要小心,不熟悉的女眷突然来访,一律闭门谢客。”
就是在那个清晨,卢菁的这一句提点,让叶勋在转年的血雨腥风中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