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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同行07

裴稷睁开眼睛的时候,卢玠还在沉沉睡着。从窗纸透过来的熹微晨光如刚刚酿好的米酒,浓稠而洁白,把卢玠的脸庞染得更加朦胧。因为半透明而沁着一抹阴影的玉沉浸在同样清洁朦胧的阴影中,便透彻得如同没有实体,像是要化掉一般。

裴稷看着枕头上卢玠蜿蜒的黑发,整颗心在米酒一样香醇的晨光里,甜到甚至开始生疼。

这一夜裴稷睡得不是很踏实。他心里有事。卢玠提到了弃瑕,提到了他的十四岁。他本以为那时候蛟奴还小,对这种事应该没有在意到。

十四岁那年开始的疯狂练武是因为噩梦。从他短暂地对蛟奴动过杀心之后,就开始连续不断地做噩梦,梦见自己伤到了蛟奴。但所有的噩梦都不如他十四岁生日那晚的令他既恐惧又羞愧。

那天,卢菁将军破例在生日宴上给他倒了一杯酒,卢婶娘给他做了一件精致的罗袍叫他穿上:上好的料子,浅皂的料子里织着登科及第样式的老银色暗纹。

裴稷的生日宴向来只请叶家的两个小公子,最多是学堂里和他们玩得好的孩子。卢菁夫妇不多设规矩,由着孩子们开心大半天。那一年,叶勋的官运总算是像模像样起来,他前几天被朝廷派去监督军队的换防,正好不在上京。叶家的两个孩子只有茗娘陪着,就闹得更凶了。

饭桌上,裴稷难受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皱着眉头往自己身上看来看去,只嫌这衣服累赘,袖子太宽下摆太长。小戎和阿兕还穿着短衣呢。

终于裴稷忍不住了:“卢婶娘,我把这件衣服换了吧。”

林熙江还没说话,茗娘便快人快语,取笑道:“把你当大孩子,都给你喝酒了,你就知足吧。以后再跟个小孩子一样穿着短衣,叫人笑话。不过你倒是再试试,就算穿成这样,也不耽误你背着蛟奴啊。”

听了茗娘的话,在场的孩子们全都笑了起来。

裴稷心里暗骂叶将军到底是哪里捡回来的这个死婆娘。

蛟奴那时候都七岁了,身体早就大好。可是听到茗娘提起孩提时代的往事,叶家两个兄弟便撺掇着要粟子再背蛟奴。

蛟奴的个子早就窜起来了,这时候有粟子胸口那么高。小手早不是小时候肉呼呼软绵绵的样子,已经有了日后玉指修长的苗头。但性格上蛟奴依旧和小时候一样透着甜软腼腆,经不住叶家两个兄弟外加一个茗娘的撺掇,果真走到裴稷身后,两手绕到他脖子上:“试试嘛。”

裴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背着蛟奴了。现在是他们轮流背着狸奴到处跑,以至于蛟奴都生疏了,一开始两条腿甚至没办法同时跨在裴稷的腰两侧。叶家那三个一个劲儿的起哄打趣。狸奴在卢将军怀里拍着手大笑,给哥哥加油鼓劲:“哥,你别笑呀!你这样,粟子没法背你!”

一群孩子闹了好久,蛟奴总算重新趴在裴稷的背上。蛟奴早就笑得身子都软了,头靠在裴稷的颈侧,因为要抵御小戎的拉扯和呵痒,他的两手在裴稷胸前抱得格外的紧。两腿死死卡住裴稷的腰,从终于没有掉下来。

蛟奴的笑声贴着耳边响起,呼出的热气钻进了袍领,裴稷冷不防一阵酥痒,身子半边过了电一样,骨头里在发痒。

蛟奴的脸就在他脸边蹭,甚至有几次,笑闹之间蛟奴的嘴唇碰到了他的耳廓。

略微湿润的嘴唇带来了从未有过的触感。似乎有什么活物顺着蛟奴的嘴唇钻进了他的耳郭,顺着血管流遍了全身,流进了骨髓。

刚刚喝过的酒凑趣地开始发作,裴稷头晕目眩。他赶紧把蛟奴放下,色厉内荏地借着撒酒疯的名义,追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叶家三人组要打他们,以掩饰自己脸色通红,脸皮再也凉不下来的尴尬事实。

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小的游戏对于裴稷而言并没有结束。那天晚上,他再一次做梦,他梦见蛟奴从他身上摔了下来,他想要扶起蛟奴,却被宽大的袍子绊倒,和蛟奴摔在一处怎么也起不来。最后他挣扎得衣服都破了,却还是没有站起来。蛟奴只是笑着,双腿双手都缠在他身上,脸埋在他肩头,呼吸间温热的气息钻进领口,裴稷顿时浑身燥热……

接下来的梦境更加怪诞陆离。裴稷一醒来就忘了。但他即便记得,也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有过如此污浊的梦境。当他终于从梦中醒来,却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舒适,从白天生日宴就燃烧在心头的邪火终于熄灭了。但自己的被子里面简直惨不忍睹。气味浓重的粘稠液体渗过了被汗湿的轻薄布料,在床单上留下斑斑驳驳的白色斑点。 (这一段没过审)

裴稷虽然年岁不大,但已经知道食色性也。卢菁将军认为这种事没什么好避讳的,几年前就教他通过涉猎医书而对男女之事有了大概的了解,甚至告诉他男子血气方刚之后,见了年貌相当的女子动情动心,乃是正常,否则为什么诗经里开篇就是写男女爱慕之情的《关雎》?

但男子对男子动情,乃是分桃断袖。这个话题连卢菁将军也没有和他讲过。他只是出去胡闹听大人们说浑话时,知道小倌儿是比妓女还下贱不入流的“玩意儿”,甚至连人都不算。裴稷读史书,知道史家从不讳言古人的龙阳之兴,但终究以为此等事情不堪登大雅之堂,甚至毫不客气地说男风就是沉迷色欲,败德乱政:曾经和卫灵公有过分桃之宠的弥子瑕,最终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生前落得被退而远之的下场,就算是人死灯灭,依旧是昭昭青史里面被人嘲笑为不肖无德的“嬖大夫”。至于让汉哀帝割下袍袖的董贤,和哀帝情深意浓时轰轰烈烈鲜花着锦,但从一开始就是使汉室衰微,以至于王莽篡政的罪人,最后只能无望自尽而死。

不对,蛟奴五个月前才过了七岁生日,连“男子”都不算。他对蛟奴用这种方式动情,根本污秽得天地不容。

裴稷自责而恐惧地想,蛟奴本该皎皎无暇,衣不染尘。

所以十四岁生日开始,裴稷故意躲着蛟奴。他不敢玷污他心目中至纯至善的小玉人儿。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蛟奴都是不可亵渎的存在。直到现在,直到今晨,依旧如此。握着蛟奴的手,凝望着他的睡颜,是他允许自己僭越的极致。

然而,昨天晚上他感觉到的那些瑟瑟缩缩的动静绝对不是做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没睡。而且,他睁开眼睛之后注意到了蛟奴枕上挪乱的头发,还有掀起了一角的被子,那绝对不是蛟奴做噩梦乱动的结果。

想到这里,裴稷脑子乱了。

卢玠醒来时,把裴稷抓包抓了个正着:裴稷在盯着他的嘴唇。

卢玠做贼心虚但虚张声势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裴稷若无其事:“没什么,我刚刚以为你要说梦话。不过,该起床了。”

卢玠忍住了没有笑,利落地起身,同样若无其事:“差点忘了,我不起来你没法穿衣服。”说着把裴稷包在自己枕头上的衬袍递给他。

裴稷接衣服的时候别过了眼睛,下意识的不敢看蛟奴任由一头乌发卷曲散乱地从颈侧、后背披散下来的模样——尽管他还是瞥见了乌黑柔软的发丝,艾叶青的衬袍和暖玉色的肌肤。

两人穿好衣服,卢玠正要自己出去找主人家讨热水,却被裴稷按着坐回了床上:“不要动,我现在是你的‘书僮’。”

卢玠坐在床榻上等着。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他甚至恍然觉得这样的早晨可以无限制的延伸下去,今后的每一天他都应该这样开始:前一天晚上,他偷偷地使了一个坏,但粟子没有发现。他藏着这个幼稚但好玩的秘密醒来。粟子在帮他准备洗漱的热水,用听上去有些陌生的江南口音在厨房里和人谈论今天的早饭,然后带着热水和今天早上会吃什么东西的闲聊回到房间。没错,以后的每天都是这样,不仅是他们出来探听消息的几天,回到神威军,回到上京之后,也是如此。

卢玠不得不狠狠地在自己手上掐了几下,才终于把这个不着边际的幻想从脑中抹去。他绝对不能满脑子都是粟子。他知道中午过后他们就会走到宣城郡境内了。他只有一两天的时间把一切疑惑搞清楚。他们带回的消息准确与否事关整个神威军的安危。

依旧是春天,但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下来,空气也有几分闷热了。

黑色的袍子和幞头让裴稷在艳阳下如同阴影。因为风吹日晒而略呈古铜色的皮肤像古旧变黄的纸,被汗水微微浸透的两道说不上长也说不上直的眉毛,就是纸上用湿笔和半浓的墨画出的山脊。他整个人如一张古董文人山水画,通身一派有言而未尽的浑浊模糊。

若你能想象一副黯淡的古画,挂在墙上,隐藏在深宅高堂的阴影里,仿佛想说什么,又似乎在躲避着人的注意,什么都没说的感觉,大概就能明白裴稷这种模糊暧昧的气质。

但古董文人画的比喻也不全对。不会有任何一张画能像裴稷这样,每个毛孔里都透着浓烈的红尘烟火气。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能断定:这是个俗人。

卢玠这一路都在参悟这副古画、这个俗人。

好几次,当他看着裴稷和路人谈天说笑时套话,那双眼睛里潜藏着的精明和诡诈几乎叫他不寒而栗。但下一刻,他随意地笑一笑,瞬间又是一个最普通的落拓行客。

这时候卢玠反倒遗憾自己有意无意都带着些清高,走到哪里都招人注意。探听消息还是像裴稷那样更好,因为乍看十分不起眼,因为既随时随地、向任何人都能展露出带着点谄媚和无耻、即使被人厌弃也毫不在意的微笑,因为劝诱一样油滑甚至可以说是柔佞的嗓音,反倒能让所有人出于轻蔑而放下心中的防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粟子小时候从来不是这样的。卢玠还记得十年前的粟子,记得他黑白分明且真诚干净的眼睛和生机勃勃的笑容。可惜他们刚刚长大就已经变老。明明只有十几二十多的年纪,可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互相欠了十年,重聚时情还在心底,可人已不似旧时。

卢玠和裴稷牵着马一起走在前往宣城郡的土路上。裴稷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又看了看四周的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荒坡,“啧”了一声:“看来今天不一定能找地方吃饭。宣城郡一带必然不平静。就连地上的野菜都被人挖得差不多了。”

“其实从一个时辰之前我就在想了。江南不少地方长官为了给自己脱罪,不得不花钱巴结京城里的高官。百姓本来就苦于水患兵患,民脂民膏还要被父母官们搜去。李宪之的奏章说得一点没错。孟家还有他们的门人果真在趁乱结党营私,带血的银子亏他们敢收……”

裴稷皱眉:“是吗?我听说郡守的奏章里只报告了江南的水患还有瀛洲国流匪已经深入江南腹地的消息。”

卢玠一怔,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疏忽,说错了话。李宪之的奏章经过御览后,皇帝林弘湛下令抄送给满朝文武百官,晓谕群臣同心戮力解民于倒悬——群臣看见的奏章里没有对于孟家的指责,一句也没有。

裴稷看着他的眼神有些疑虑。按道理,卢玠不应该有“李宪之在奏章里还参奏孟家趁乱结党贪污”的想法。

卢玠讪讪地解释道:“我说的不是圣上和百官看的奏折,而是坊间流传的江陵郡读书人拿来告御状的奏章草稿。况且,李宪之当年的考官是崔居贤,他是崔家的门人。我不相信他在奏章里居然不说孟家——不过你放心,我知道现在朝堂上云谲波诡。孟家可能反咬李宪之污蔑,如果没有十足把握,刚才的话我不会在上京说。”

裴稷“嗯”了一声,似乎是接受了他的说法。

卢玠偷偷长出一口气,他刚刚一时忘形,太不谨慎了,现在他只能暗自希望裴稷没有因为他刚刚的失言而怀疑,就像他没有察觉到昨夜的偷吻。